妈妈菜
文:张贵友
爱人打电话回来问我一个人在家晚上吃的啥,回曰两小碗米饭,一碟“妈妈菜”。她在电话那头笑道:真懒!
“妈妈菜”是我对腌菜重命名,腌菜,或叫酸菜,又曰泡菜,中国各地都有腌菜的传统。咸菜起于何时,我一直没有弄清楚。古书里有一个“菹”字,我曾以为是咸菜。后来看《说文解字》,菹字下注云“酢菜也”,不对了。汉字凡从酉者,都和酒有点关系。酢菜现在还有,这不能算是咸菜。有一个齑字,则确乎是咸菜了。这是切碎了腌的。这东西的颜色是发黄的,故称“黄齑”,韩愈《送穷文》写有:“太学四年,朝齑暮盐。”这些是我对腌菜的考究。
有一次,大伙儿一同凑到同事家吃饭,主人盛情,酒是陈年佳酿,菜是佳肴满案,酒尽添饭之际,她端出一大盘酸辣椒,喷香的麻油,辣酸爽口,于是乎,瞬间席上风卷残云,同事赶紧地又端上来一盘,数碗米饭下肚,吃得同志们饱嗝儿连连。再看,满桌鸡鸭鱼肉基本未动,饭锅却是底已朝天。饭后,剔牙的剔牙,喝茶的喝茶,大家都谈论着这两碗腌辣椒,一个个赞不绝口。
有人以为这酸菜是同事腌的,只有我聪明:“你错了,如今的小媳妇,谁会这手艺啊,别说没这手艺,单凭腌制酸菜,麻烦得很呢,谁能有那么勤快啊?只有老妈妈才能制作出这样的菜,这碗酸辣椒,肯定是伯母腌的!我觉得,这菜不该叫酸菜,当叫妈妈菜才对!”
同事的妈妈笑呵呵地说道:“妈妈菜?张老师要是喜欢,我可以给你装点回去!”
大家一致赞叹我是多么的有才。
挖掘人生最早的记忆,我脑海的屏幕中,便慢慢呈现一部黑白的影片。
昏黄的灯光下,老屋西北一间厢房静静的放置着一张古老的棉床,床上支着一张打着补丁的蚊帐。床头靠着土坯墙,紧挨着床头,整齐地排列着一排厚实的陶缸,缸口盖着圆圆的木板,缸内藏积着干白菜、干芥菜或者干萝卜条。那时我大约三四岁,每每半夜从那泛着干草香的床上醒来,继祖父便推开缸盖,抓一把干菜塞入我的口中,吃饱了那咸咸的、香香的干巴巴的芥菜,渐渐我又进入甜甜的梦乡……
藏在我记忆里最早的宵夜,竟是那朴实的干咸菜!
我父亲的父亲死得早,年轻美丽的祖母三十岁上成了裹脚的寡妇。为了填饱饥肠,父亲九岁便冒着大雪光着脚下湖挖藕。回忆那艰难的岁月,祖母总是泪水婆娑,在祖母的泪光中,我小小的眼睛,经常去仰望她那有着腌菜一般光泽的脸庞。
祖母是一位极其聪明能干的女人,而我呢,之所有一点小小的聪明,或许正是遥远地遗传了她老人家的素质。祖母八十高龄的时候,思路依然非常清晰,和几个老太太聚在一起的牌局上,每次她总能赢上个几角钱。我零花钱中很重要的一部分,便是向祖母进行无赖的讨要。祖母从年青的时候起,就能腌得一手好菜。据我的姐姐们回忆说,继祖父勤劳得像一件毫不停歇的农具,那时,我家后面是一块五六分地的园子,一年四季,园中种满了各种各样的蔬菜,但不管怎样,就是种不出鱼肉。我家食口虽然繁多,但是,总有吃不完的青菜。祖母便添置了几口浑圆而敦实的陶缸,将吃不下的青菜细细地洗净,挂着竹篙上晒干,然后在案板上切成丝条,再装入陶缸或瓷坛,装一层,撒一层盐,踩实,再装再撒盐,直到装满,最后将尼龙封好缸口,盖上厚重的木盖。倘若是瓷坛,就用来腌制更好吃的一些菜,一般情况下,瓷坛里装有先前腌菜留下来的卤水,在装入干菜时,盐分就要少放些,最后盖上坛盖,在坛口边灌水封坛,以防氧气进入坛内。这些繁琐的工作祖母一直坚持亲力亲为,为了获得讨要零花钱的理由,我和姐姐经常自作多情地给坛边加水。一两个月之后,揭开坛盖,此时的干菜已经变得晶莹剔透,那酸酸的、香香的味道便惹得人胃酸喷涌,口水直流。
八七年中秋时节,我们全家日夜守在病重祖母的床前,但最终还是没能留住我那至亲至爱的祖母。那时我已长成了小小的男子汉,至始至终我都强忍着眼泪,直至送走祖母,饭桌上又见到她老人家年前亲手腌制的酸酸的萝卜条儿,不经意送一根到嘴里,那酸酸的味道,忽然从口腔进入我的上呼吸道,我的泪腺一下子猛然膨胀得无法控制,顿时泪如泉涌。
庆幸的是,我的母亲终于传承了祖母的居家之道,生活勤俭节约,饭桌上依然经年端放着各种各样的腌菜。什么酸豇豆啊,酸辣萝卜条啊,黑芥菜啊,还有霉豆啊,豆腐乳啊,样样我都那么喜欢。即使在暑热的中午,因为有了这些“妈妈菜”,我也能让两晚米饭顺顺当当地下到肚子里,因此我也养成了不爱吃粥的娇习气。
后来我上了初中,那时学校里没有食堂,学生们都用饭盒蒸饭,每个周六回家,母亲便为我续上一布袋的米,炒了家里最好的咸菜,满满地装上两罐头瓶,第二日午饭后,我就背着母亲准备的这些赶往学校。最初的那几个星期,每次一打开罐头瓶,我就非常想家,有一次,姐姐骑车老早地就送我到了学校,整个校园里就我一人,看着姐姐远去的背影,我足足憋了一个多小时的眼泪。那可能就是我思乡的处女情了吧!后来到了高中,离家几十里,虽然是两周回一趟家,但已经没有了思乡的浓情,这种情况,带两罐头瓶的腌菜已经显然不够,但又不得多带,毕竟腌菜从密封的罐里拿出来后搁置不了多久,母亲只好给我捎些干菜,带到学校里放在另一个饭盒里蒸着吃。有一次,因为确实太久没见到青色了,半夜里,我和我的那个死党同窗把老师菜园的白菜苔掐了个精光,结果让老师逮住一顿好骂。说着说着,我突然无比地思念那位瘦猴仁兄,倘若再见上一面,请让我抱着你的大头,献上深深一吻!
唉,整整六年,吃了那么多毫无营养的腌菜干菜!高中毕业之后,再见了,我亲爱的罐头瓶,再见了我那无比苗条的身材,再见了,我的高考美梦!
落榜回家以后,餐桌上依然顿顿有“妈妈菜”,渐渐的,我不再喜欢吃腌菜了,或许是我的身体渴望更丰富的营养,也或许是经常和朋友一起小聚喜爱上了山珍河鲜,更或许是后来做了人家的新姑爷受到了丈母娘的百般疼爱,总之,我觉得那黑黑的、盘踞餐桌已久的腌菜太显得寒酸,母亲腌制的咸菜不再那么可口香甜。
或许母亲真的老了。我结婚那年,母亲已然六十有余,头发已经花白,脸上已经布满了岁月留下来的印记,眼角膜慢慢地出现了翳肉,手脚开始发颤。面对我那娇柔的娘子,我开始在母亲面前抱怨每顿依然上席的“妈妈菜”,慢慢地,母亲不再为自己精美的腌菜感到自豪,原本想传给媳妇腌制技术的打算消失殆尽,她的神情开始黯然,餐桌上不愿说更多的话。而这一切,皆因是我爱上了美色!
后来,母亲便主动提出不再做饭,厨房便由下一代女主人占领,从此,餐桌上便不再有“妈妈菜”了,再到后来,农村生活水平提高,我虽没成为小资,但餐桌上每顿已经变得丰盛起来。爱人变着戏法煲汤,我也成了一个“伟大”的吃货,肚子渐渐的腆了起来,只是,我经常隔三差五地想念“妈妈菜”,老婆总是笑着骂我贱骨头。
母亲去世以后的第二年,我到广州打工,整整半年,没有一次能吃上腌菜,想起妈妈当年制作腌菜的情景,想起那“妈妈菜”的味道,我的心里一遍一遍的泛酸,为了满足我对“妈妈菜”的渴念,老婆从市面上买回白萝卜,两日便做好了泡菜,但到底没有母亲腌制出的“妈妈菜”的味道。我内心的愧疚和思乡之情一齐涌上来:长眠于地下的妈妈,请受不孝之子深深一拜!
因为建造新房,原先腌菜用的缸缸罐罐一大堆被我搬到了我家的后院,它们一个个地静立在那里,像一个个沧桑的老人。曾经,他们吐纳着历史的芳华,现在空留下时代变迁产生的遗恨。我的“妈妈菜”啊,你浸润着多少岁月的风味,怎不叫我怀念终生?
好在左邻右舍知道我深爱“妈妈菜”,经常送给我一些。在这里,我对生养在这块土地上质朴的人们表示深深的感谢,我想我会一如既往地迷恋“妈妈菜”,我将一如既往地敬重我的先人,一如既往地去热爱我的故乡。
二0一三年八月廿一日